养花记

当初从乡间搬来县城时，带来最多的当属生活用品，再就是几袋子书，其他的则能俭省就一概俭省了，原因之一是我一直萍踪无定，不能有太多长物。再有一点，那就是我也很喜欢简素平淡一点的日子了。

毋庸讳言，在日常生活中，我是一个爱花的男人，向来不乏闲情逸致，最喜倚草附木。我的这一喜好恐是许多女人都有所不及的，因为有很多的女人也是不爱花的。一个大男人爱花，也曾常常招来左邻右舍的嘲笑与非议。但我却是无暇顾及也不屑顾及的。我热爱生活，我觉得跟自己的生活比起来，别人的闲言碎语皆是浮云耳。

一日，我望着家中空空的单调屋子，闲来情绪，就想着能养几盆花草。身居租赁的小楼，猫狗养不得，家门前经常人车熙攘，居室又过度狭小，根本没有猫狗辈的安身立命之所，故只好下定决心来养养花这一静物。

我对植物的兴趣是极其浓厚的，每一年春时夏日走进荒野，我的一双眼睛就不够用了，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有时蹲身盯上了身边的一种植物，却苦于不知道那种植物的名字，遂折了一茎枝条回来，然后问家跟前的人，但却都不认得，这常常使我苦闷。因此这养花一事也正衬了我的脾气性格。

说干就干，从网上我很快购买了几株心爱的花草。花邮寄回来之前，我和妻子去了一趟街里的二马路，买来几只大大小小的棕盆，然后又拉着小车踱步出城去南郊的田野边上挖一编织袋的新土回来。

几天后，所购的花陆续抵达，它们从江南来，路途遥远，一路经历了山山水水，到了我的家里，庆幸包装极佳，每一株都完好无损。我与妻子喜笑颜开，热烈地欢迎这些即将成为我们家庭中的一员来自远方的客人。我们立马端出棕盆，装土，培植，浇水，一步一步都小心谨慎，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般，不敢粗心大意。

由于我和妻子侍弄得精心，许多花都没有缓苗就已经开始生长了，甚至连到了新家眼生一下的过程都省去了，它们朝泥土里深深地扎下根茎，又昂扬地挺起枝干，展开几丛碧绿的叶子，妄自地生长伸展开去。

我们本是柴米夫妻，每日油盐酱醋，磕磕绊绊，有了花的陪伴，家里便日益地旺盛了，房间的角角落落多了许多花花绿绿、五彩缤纷的颜色。常常是弄得来家里学习的孩子们，这个孩子的桌上坐着一盆兰，那个孩子的桌上伴着一盆常春藤，而另一个孩子的桌上则又守着了一盆绿萝。

在我们的带动下，孩子们也都爱上了花，他们坐在桌前认真地学习，在洁白的纸本上，用笔写下一行行濡黑的汉字，一盆郁郁葱葱的花陪伴在他们的身边。他们专注地学习，偶尔抬头看一眼身边的花，嗅嗅幽然的香气，眼里满是天真的喜爱，他们从不舍得去动动小手伤害哪怕是一片花叶。在我的家里，花是孩子们的朋友，孩子们都视花是他们学习的好伙伴呢。我也喜欢有事没事手捧一卷书，坐到花间去，感觉是难得的奢侈。

在我家的屋角，还有一个大花盆，我蓄了一大盆的土，栽植了一棵矮棕，我当初是当凤尾竹买回来的，谁知后来发现它竟是一株矮棕。矮棕的植株其实与凤尾竹很相似，我是很想在室内养一盆竹子的，因为我特别喜爱竹子，古人“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雅兴我一样有。北方无法种竹，我只好以矮棕或凤尾竹来替代。在“小楼昨夜又东风”的春天，温暖湿润的夜风从门窗的缝隙潜入室内，床下屋角的矮棕窸窸窣窣，抚触有声，这也是小屋卧听萧萧“竹”了。

我也很喜爱芭蕉，但北方同样没有，我也只好妥协，故在门口种植了几株美人蕉。夏天，蕉叶舒展开碧绿的裙裾，抽出几只饱满的骨朵，然后开出一大朵一大朵艳红或明黄的花。有了这几株美人蕉的映衬，我家的门口顿时亮丽起来。又时有夏雨携风骤至，门口的蕉叶随之一阵凌乱的噼噼啪啪，如敲小鼓。真是有趣！

在我们的眼里，那些花花草草就是一株株长成了植物的生命，它们也像人一样各有各的模样姿容，各有各的性情秉性，有的草耐阴喜水，有的花则喜光耐旱，你若是逆着它们的性情来，它们一样会闹情绪，不是日渐憔悴枯萎，就是色衰腐烂。每一种花都有它独特的个性，不从俗，不媚名与利，只做自己，每一株花草都是绽放于尘世的不一样的精灵，它们都是带着各自的使命来到人间的。

有一日，我与妻子在室内闲坐。她先是望着那盆细叶翻转灵动多姿的兰，对我说：“花其实和人是一样的：兰应该是那种妩媚的江南女子，娟秀动人，软语温言，最会婀娜款摆身段，搔首弄姿。那盆叶片肥厚油绿的君子兰应该是一位中规中矩、倜傥敦厚的君子，因为它的叶子都是规矩地向着两边展开而在一个平面里的，就像是一把打开的翡翠扇子。那盆仙人球应该是一个性子刚烈的人了，它的浑身长满了棘刺，就像是一根根的绣花针一样的坚硬，它肯定是一个勇敢的人无疑，它会毫不犹豫地对别人的侵犯做出反击，我到它的近旁去取毛巾擦脸，它居然把我的手扎过五六次。不过，它还是很正直的，你不去招惹它，它又怎么会去扎你呢？而那盆常春藤则应该是一个思维极其缜密的人，你没见那满满的一盆叶子吗？多么茂盛，密密匝匝，挤挤挨挨，错落有致。它还应该是招财的，你看那一枚枚的叶子，大大小小，圆圆的，就像是一盆的金币，仿佛被涂了油。”

听了妻子的一番话，我很惊讶。我望着身前身后那一盆盆心爱的花草，不禁想入非非。想着自己原来竟朝夕都在与一些个性鲜明蕙质兰心的美人雅士共处一室哦，日日倚红偎翠，从东方渐露晨曦，直到掌灯时分，度日流年，顿感情难自禁，不觉熏然。陶醉过后，我们也还有愿望，妻子想着还要养一盆铜钱草，而我的心里却又惦记着等天暖和了从南方再购一株梅。看来，家里又要添花盆了。

还是在春天，原本在家旁边小区物业上班的大李因故辞职。大李个子高挑，面庞黝黑，也是个爱花之人。他在物业上班之时每年负责小区里的花卉种植工作，在楼间的空当处种出一大片的花岛来，什么碗大的土豆花、太阳花，什么高秆大芍药、矮身鸡冠花，品种名目繁多。在花开时节，我经常走出屋子，前去花前观看。大李也常去赏花，每每见他躬身撅臀，在花岛那里端着手机翻来倒去小心地给各种花拍照。

大李在物业办公室养了好几盆花，随着他的离职，他把一盆长寿花送给了我。我以前没养过这种花，看着它其貌不扬的样子，并没有过多的在意。我把它放在了屋子窗前的一角，也没有特意的打理，要说给它的仅有照顾那就只有水了，但它却就那么默默地生长着了。

经过了一春，一夏，在别的花绽放笑颜、吐露芬芳之时，这盆长寿花却一直不露声色，它缓缓地拔着身量，展开着一片又一片边缘带着锯齿的叶子，但就是不见花开。

在十月份的一天，我郑重地来到花前，却惊讶地发现它的枝干居然从当初的拃高小苗长到了一尺多高，是它的沉默导致我一直以来忽略了它的存在。有许多孩子的家长来家里，见了这盆长寿花也都说，它怎么不开花啊？

进入十二月，百花凋敝，室内的所有花都敛枝收叶，准备着度过北方寒冷的冬天。可忽然有一天，我猛然发现那盆长寿花的枝桠间竟缓缓地结出了一些小米粒样的浅绿色花苞，我和妻子皆大喜过望，纷纷每日来花盆前围观，到这时也才对这盆当初不被看好的花多了一些照顾，隔三差五地松一松盆土，给花枝剪一剪老叶，勤浇一浇水。长寿花却不负众望，一日日长得更加的水嫩与茁壮，满盆的花苞越结越大，越结越多，最后竟几乎在每一处枝桠处都有了一些花苞。

突然有一日，我发现有几处的花苞竟然变红了，几粒坚挺的苞头上带着微微的红晕，就像正下蛋的母鸡被憋红了的脸，那一抹鲜红，带给我一些触目惊心的感觉。翌日，那些泛红的花苞竟相继地咧开了一点点嘴儿，然后今天两个，明天四个亦或八个，如此这般的，竟一发不可收拾，直至爆盆，满盆橙红。

现在已经进入了新年，到了年的一月份，这盆平时一直被我们忽略慢待的长寿花却给我们这个小家、给这个我们还没有过完的寒冬带来了一抹春天的艳丽与繁华，而它的猛然绽放惊艳到了我们夫妻两个和邻居们。这花也令我们心生愧疚，惭愧自己当初对它的另眼相看。

的确很多的时候，我们做得不如一株花草，就像眼前的这盆长寿花，它的茎纷纷举起璀璨的橙红色花簇，犹如菊花插满头，好似美人在颔首娇笑，又如节日里一群欢呼的少女正高举起了握着鲜花的手臂，然而当初在别人争芳斗艳之时，它却耐住了性子，选择了沉默，但它却并没有自暴自弃，放任自我，它仍然在以自己的步调慢慢地蓄积着力量，默默地在生长壮大着，直到数月后百花凋敝、寒冬腊月之时，它才开放了，以最昂扬的姿态释放了自己，向着即将到来的春天发出了第一声呐喊。

它是梅一样的一个另类，不骄不躁，清丽出尘，不与人争锋，只走自己的路，活出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精彩。也正是有了这种长久的厚积，长寿花也才具有了最为漫长的花期，从年前可以一直开到来年的四月。

每一株花都是有梦想的，它们都奔着有朝一日的花开灿烂。一株花的坚持足以让我们这些大活人汗颜，有多少人走过了一生居然一事无成，有的人不是没有理想和抱负，但不是梦想太多，每一个都浅尝则止，就是没有能把一个梦想有始有终坚定地走完，半途而废者居多。行行出状元，三年入行，十年成妖，可又有多少人能把自己的一个梦想坚持走过十年或一生？

做人如做花，花亦如人。但愿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够有一个长寿的梦想，也都能耐得住寂寞，收获隶属于自己的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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